正文第525章俱焚之四
杨宗志牵马出了乌拉山的一线天,迎面见到朱晃和李十二娘等人候在路口处,
朱晃带了一千多名义军属下,而那候武却是别着脸,转头望着天边怔怔发呆,倒
也没有离去。
杨宗志回头瞥了一线天几眼,口中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打马向前行去,来
到路口时,李十二娘和史艾可等人立即涌了过来,一个个担心无比的检视他的身
上,问道:「怎么样,你……你有事没有?」
杨宗志哈哈摇头一笑,将手中的铁骑交给柯若红,然后骑马来到朱晃的身前,
蹙眉道:「朱大哥,你到底派了多少人在山崖上埋伏,我怎么只见到几个雪球丢
下来,石块也很少,万一那蛮子老将机灵些,醒悟过来这是唬人的诈计,咱们可
就一个都难以跑掉了。」
朱晃道:「人手倒是有一千多,但是仓促之间难以准备足够的雪球和石块,
所以干脆只留了几十人在山上,其余人都等在这里,倘若出现变故,咱们也好来
接应。」
「接应……」
杨宗志苦笑着摇了摇头,万一这粗浅的计谋被哥舒尔特识破的话,人家三万
精锐铁骑,这一千多人接应不接应又有什么区别,大家在山谷外等了片刻,见到
一线天中再无一丝声响,便连躲在山崖上推倒石块雪球的义军弟子,都下山赶了
上来,众人立时拉马前行,害怕蛮子不死心。
行了一会,杨宗志来到候武张的座前,微笑道:「候大人,咱们前一次相遇,
还是在望月城的酒楼上,一年不见,大人风采更胜往昔啊。」
候武尴尬的转回头来,赤红的脸庞上挂满了怪异的苦笑,他挤着眼睛点了点
头,口中咕噜几声,终是开口道:「多谢杨……杨公子救命之恩,候武没齿难忘。」
杨宗志笑道:「大家同是南朝人,一衣带水,见了蛮子残害同胞,咱们自然
不能袖手旁观的,这谢字,还是免了吧。」
候武咳嗽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换了一万个人,谁也不敢冲到蛮子大营前
施以援手,杨公子的胆气和武艺,候武佩服的紧。」
杨宗志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
候武这话说的极为谦逊,杨宗志听了心下也是不无得意的,毕竟今日乱局中
刺伤了一员蛮子大将的眼睛,他一俟刺中,转身便走,当然没有余暇去查看,只
不过听着身后凄厉无比的惨叫声传来,杨宗志笃定那位大将必然受了重伤,短期
内必然无法上阵了。
弼劳奇的双锤威力无穷,他不能上阵,丹奇和达尔木又尸身分离,北方四国
数日间折损三员猛将,这结局对他来说,是再好也不过的。当下杨宗志和候武说
开了话,尴尬稍去,相携着朝望月城方向纵马赶去,来到榉村边时,杨宗志停下
了马,对候武抱拳道:「千里相伴,总有一别,候大人,咱们就此别过了,倘若
过几天蛮子兵有动向传来,还望候大人不吝派人传个话,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候武点头道:「应当的,应当的……」
顿了一顿,望着榉村旁一个荒废的峡谷,那里便是过去呼铁的驻地,现下呼
铁的八万大军早已班师回朝,这里顿时荒芜了下来,营房还有些倒没搬走,看来
杨宗志选了这里作为他的新驻地。
候武问道:「杨公子,你的义军,便是驻扎在那里?」
杨宗志笑着摇头道:「以后打算在这里盘桓一段日子,毕竟这里与阴山只有
几十里路,蛮子若有什么动静,这里闻风可动,但是我手下的义军还在来时的路
上,此刻或许刚到望月城附近。」
候武抱拳道:「杨公子,若不嫌弃的话,候武想请杨公子到望月城中盘桓几
日,一来候武备下水酒,感谢杨公子对我等的救命大恩,二来嘛……杨公子久处
战场,对护城守营之事通晓的紧,候武……候武想请杨公子到望月城中指点指点,
看看候武的安排布置究竟怎样。」
今日见过了蛮子十二万大军的赫赫威风,候武从飘飘云端跌到了深谷之中,
这才心知自己从前见识浅薄,眼高手低的紧了,万一蛮子十多万大军当真打来,
他那小小望月城压根不知道,能支撑的了几天,所以诚心开口相邀。
杨宗志犹豫的蹙了蹙眉头,沉吟道:「这个……这个,候大人难道不知在下
此刻的身份?」
候武笑道:「知道的,皇上发了口谕,说杨公子一家都是通番的反贼,嘿嘿
……通番,通番……就凭杨公子今日这一手,候武便万万不会相信,你刺伤了那
弼劳奇给候武报仇,候武倘若还对你稍有疑心,那便真的是个有眼无珠的废物了。」
他接着道:「杨公子切勿起疑,我知道你手下的义军组建不久,兵马粮草尚
还稀缺的紧,我们望月城别的没有,钱财粮饷倒是富足有余,与其到时候城破了,
被蛮子尽数抢走,还不如都送给杨公子你抗击北蛮,这事情候武回去跟知事大人
说一说,想来他也不会转不过这个弯的。」
杨宗志听的哦了一声,不禁砰砰心动,倘若能与望月城守军达成联盟之势,
互通消息,互相周济粮草和军备,那对抗十二万蛮子兵的事情,便有了更大的把
握,他抬头睨视了候武一眼,见到候武满面真诚,不像作假,不由得一时说不出
话来。
史艾可骑着小马凑上前来,娇滴滴的撺掇道:「去嘛……去嘛……哥哥,可
儿也想去望月城看看,这最北之城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望见明月,还有……还有那
灯饭有多好吃哩。」
来时的路上,她听倩儿和杨宗志说起望月城的灯饭,便一直念念不忘,私下
问了倩儿好几回,灯饭究竟如何有名,这会子听见候武相邀,第一个便站出来相
应了。
杨宗志没好气的回头瞪了她一眼,见到史艾可笑嘻嘻的对着自己,北风将她
的小脸蛋吹得红扑扑的,恍如樱桃一般丽质,渲染欲滴,他点头道:「也好,那
在下就打扰候大人一回……」
他说着话,转头便想对朱晃等人吩咐一声,候武在一旁拍手道:「太好了,
杨公子,你若不嫌弃,让你的义军也驻扎在望月城下,如何?我们城内的营帐多
的是,住个三五万人,应当是不在话下的。」
杨宗志咦的一声,回过头来近视候武,见他面带古怪的笑意,杨宗志蓦地恍
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方才他心底里倒是还有一丝疑窦,对这候武开口相邀之事存了踌躇之心,这
会子听见,便即明白过来了,原来候武是看见蛮子铁骑的军威后,信心大挫,心
想着自己几千守备军,日后定然受不住望月城,难以承受十二万大军的轮番侵扰,
所以让杨宗志等人驻扎在城门外,便有推他们出去作挡箭牌的意思。
如今局势,原也计较不了这么多,义军聚在一起,宗旨便是维护北郡的安慰,
到底是望月城还是幽州城却是没有分别的,候武害怕他们丢下望月城不理,以为
蛮子大军来时,他们只需要退后到其他城外即可,杨宗志也不作辩解,哈哈笑道:
「那便打扰了。」
转身吩咐朱晃带齐人马,拿上一些稀少的辎重,和候武结伴向望月城方向赶
去,走了半个时辰,遇到忽日列带领的一万五千义军,说明情况,便一起向东南
折返。
再走半个时辰,高高的望月城楼已经历历在望,这座城号称南朝最北的璀璨
明珠,实则是有一些歧义的,杨宗志知道在长白山以北,尚有一处漠河镇,那地
方比望月城可寒冷的多,但是气势和气派比望月城也差得远,因此大家古老相传,
到了后来,望月城名声大噪,吸引了无数想到北方淘金的商人,和数不尽的痴情
少男少女,相约着来到望月城,看那最亮最繁密的星月,望月城之名,由此得来。
大家认为北极星在极北的天空中,那么望月城地处南朝最北方,自然也是观
星的圣地所在,义军来到望月城的北门下驻扎,候武命人去收拾了军帐炊具,不
到晌午,义军便在城下升灶做饭,城内的子民们看得个个好奇不已,有人站在城
头上,认出了义军的身份,只见到万余人一起开饭,那气势……却是不同寻常的
紧了。
城内子民奔走相告,说是前几天大胜蛮子兵的义军赶来相助,不由得个个喜
色连连,他们可不管义军的头领是不是反贼,只要能守护住他们的家园,不被蛮
人烧杀抢掠,就算让他们一家一户都出一些银子,那也是可行的。
况且义军驻扎在城下,丝毫也不进城扰民,子民们看在眼中,不禁有些感动,
晌午时分,便有些德高望重的老者,拜人所托的出城送些柴米油盐,布匹马鞍更
是数也数不清。
杨宗志等人跟着候武进城,见到城门下络绎不绝的涌来送东西的百姓,史艾
可和柯若红倒是看得甚为有趣,倩儿搀着杨宗志的胳膊,李十二娘和颜飞花走在
一起,满面都是骄傲之色。
一行人入城过拢道,走过几排石桥,见到城内积雪绵绵,偏偏四处依然繁花
似锦,红灯翠柳高挂,看起来极有年关的气息,望月城百姓的富足,杨宗志去年
便见识过的,他和倩儿骑马踏进这里时,也同样觉得花花绿绿看迷了眼,这气派
和洛都城相比,都是不遑多让。
一年不见,这里奢华更胜往昔,便是普通小桥的石狮子上,都嵌了铜箔在下
面,威风凛凛。史艾可和柯若红等人看到意兴大发,不停地跑到酒楼下,牌坊镶
金的门栏边摸摸碰碰,一脸都是惊讶和惊奇。这里的政治比不过洛都,甚至连幽
州城也比不了,但是若论起繁华和奢靡,天底下便再也没有能出其右者。
李十二娘和颜飞花走在杨宗志身后,见到颜姐姐的目光只是随意左右瞥瞥,
便淡淡的收回来,盯着前方的人影子看,一脸痴泫,李十二娘娇笑道:「颜姐姐,
我们……我们也让杨公子,领着去尝一尝灯饭,好不好?」
颜飞花目光一肃,淡淡的摇头道:「要去你去,我……我可不想凑这个热闹。」
李十二娘咯咯娇笑道:「颜姐姐,你……你是在生杨公子的气么,我看你这
次来了之后,对杨公子可不待见的紧呢,他哪里得罪你了,你告诉我,我去给你
递信,好不好?」
颜飞花的娇魇蓦地一变,回头瞪着李十二娘道:「我……我为什么要生他的
气,他有什么了不起,让我能对他生气的。」
说完哼了一声,自顾自的走到前面去看街景去了,留下李十二娘一个人目瞪
口呆。
「杨公子这边请……」
候武带了几个人在前面引路,杨宗志和倩儿跟在他的身后,可儿等人去瞧热
闹去了,他自也不会阻止,倩儿乖巧的扶着他的胳膊,左右看看,不禁满是甜蜜
的缅怀,这里才是她梦想中的圣地,志哥哥在这里曾经抱着她,对她说道:「倩
儿,你果真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撒娇的小丫头了。」
往事如昨,倩儿幽幽的叹了口气,抬头对着杨宗志秀丽一笑,在他耳边娇声
道:「志哥哥,你还记得这里么?」
杨宗志点头道:「怎么不记得……」
若是时光流转,回到一年前,他不去凤凰城,必定无法再见秀凤,赛凤,但
是爹娘究竟会不会被皇上逼死,这事情谁能说得清楚,现在他虽然没有功名爵位,
但是就这么轻松惬意的走在街头上,便也觉得满足的紧,往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纠缠在心底总是与人无益的。
倩儿迷醉的道:「花无常影,人无常态,去年你在这里对我说,倩儿已经长
大了,出落成大姑娘啦,你可没忘记的吧?」
杨宗志笑道:「是呀,有什么不对么?」
倩儿听的小脸一羞,死死的咬住唇皮,蚁声怯怯的道:「那你……那你怎么
还不……」
话刚说到这,前面的候武转头笑道:「杨公子快请,这里是侯武的蜗居,不
嫌弃的话,侯武便在这里设宴招待各位。」
倩儿听的好不羞怒,这赤脸汉子有话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打
断自己,她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立时便又泄了个底,转头一看,侯武盛情相邀,
杨宗志脱开她的小手儿,快走几步,两人把臂向府内伸出走去,看起来像是多年
不见的兄弟一般亲热,倩儿的小蛮足一顿,轻轻牵起淡紫色小裙子的裙角,气呼
呼的凑了进去。
席上摆满了可口的酒菜,杨宗志和候武推杯换盏,好生言笑无忌,一群小丫
头们却是个个没有食欲的,史艾可和柯若红倒是记挂着望月楼的灯饭,不敢多吃,
害怕错过了,颜飞花和李十二娘心事重重的坐在下首,话也不太多说,倩儿更是
俏眼大瞪,每当杨宗志和候武说到开心处,哈哈大笑时,倩儿便会在一旁将瓷碗
叮咚一声摔在他们的面前,砰砰直响。
候武一愣,奇道:「倩儿小姐,可是这些酒菜不合你的口味么,那……那我
再叫人换一些上来。」
杨宗志笑道:「不妨事的,她们一个个都记着望月楼的灯饭,所以吃起来没
什么滋味,我们多有打扰,也该告辞了,带她们去望月楼上坐一坐,不然她们难
得安宁。」
史艾可和柯若红听的一脸喜色,急忙推开桌凳站起来,候武为难的道:「杨
公子,候武还想请教一些兵法上的疑难,而且我那六千牙子兵,还望……还望…
…」
「这么啊……」
杨宗志微微蹙了蹙眉,暗忖:「答应人家的事情,总要做到才行。」
便点头道:「那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城防守备军四处看看,倩儿,你
知道望月楼的地方,不如你带她们去那边坐坐,免得你们无聊的。」
倩儿听的小脸一呆,她哪里是要去什么望月楼呀,只不过气恨志哥哥总不将
自己放在眼底,好像多年前那般,尽是忙着军中的事情,倩儿的小嘴一憋,犹豫
着便不想答应。
史艾可等人也微微泄了气,听说杨宗志不去了,那再好吃的灯饭,也没有意
思的紧,吃什么玩什么对她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杨宗志陪在身边,那就算
最最无趣的事情,也能津津有味。不过杨宗志说过了话后,也没等她们的应承,
转而和候武携手出了庭院,笑声由大及小,直至急不可闻,庭院内幽静无比,颜
飞花左右看看,扑哧一声娇笑起来,拍手道:「好啦,他走了就走了吧,咱们自
己去热闹热闹,难道就不成么?」
望月城环山而建,东西双向都有高山石壁,而南北通透,是南朝出北疆的必
经之地,过往……不知是谁挖空心思,能想到在两座山脉之间修城,这城建得既
是浩大,又是繁琐,从南到北的看完,时辰已经接近黄昏灯尽了。
候武出身龙武卫,学的本领大多也是在龙武卫当差的时候练就的,因此他的
布兵排阵,也是循规蹈矩的,只期望不出任何差错。
杨宗志跟着他走了一路,问他道:「候大人,倘若明日蛮子派兵过来围城,
你猜想他们会如何打算?」
候武擦了擦脸颊上的热汗,沉吟着道:「望月城东西易守,南北易攻,蛮子
来了,应当是直接攻打北门,才最合算。」
杨宗志点头道:「话是不错,东西向的城外有高崖相护,摆不开阵势,而蛮
子要是绕南门的话,势必翻山越岭,方可抵达,这样你囤重兵于北门下,便是要
孤注一掷了,是不是?」
候武讪笑道:「先前没有会过蛮子之前,我的打算的确是要屯兵北门,时机
不错的时候,甚至不惜出城门决一死战,不过现下嘛……」
他说到这里,一脸踌躇的难色,早间碰到了哥舒尔特的蛮子兵,他心知这决
一死战都是夸口的大话了,只要能稳守北门,不被蛮子破掉,就算是一番大成就。
……
今晚火车,所以提前一更。看到大家对我的新书比较感兴趣,有人说继续写
武侠,有人说架空也不错,呵呵,其实我已经动笔了,改估计是改不了的,我觉
得什么题材不重要,关键是故事情节要有意思,人物鲜明,再加上一些奇思妙想,
就能成为一本好书,不是吗?
正文第526章俱焚之五
候武恭恭敬敬的说道:「杨公子,你看我这望月城如此布置一番,可能挡得
住蛮子全力一击,能守得了多少时日,还需准备哪些其他的营具?」
杨宗志摇头道:「攻城据守要塞,当要依据情势而为,事先妄断可不太容易
了,蛮子人多势众,若是正面来攻,咱们护住北门的话,两万人还是做得到的,
但是倘若他们采取夹攻之势,南北交击,其他的城镇无法应援,互相观望的话,
那这局势可就危急的很。」
候武听得身子一沉,默然半晌答不出话来,经历早前一战,他对杨宗志的信
心很足,况且看过去的战史,杨宗志也有多番取胜蛮子的履历,因此他忙着开口
相邀杨宗志入城,便是将所有的寄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自想凭借他自己的本事,
怕是机会渺茫得很,但是加上杨宗志的话,或许就能做到万无一失了。
但是听了杨宗志这番话后,候武的心底里又开始打起鼓来了,他捏紧拳头,
牙关一咬,毅然道:「实在守不住的话,那我只能出一记下策了。」
杨宗志微微一惊,转头问道:「哦……什么下策?」
候武嘿嘿笑道:「我将这次会看做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好机会,抱着的……便
是不成功就成仁的想法,实不相瞒,杨公子,此刻天下业已大乱,洛都皇城被三
殿下率兵围攻,已然烽烟四起,咱们若期望别人来救,怕是只能剩下失望,因此
候武早已命人在望月城内四周埋下了火石,只待城破之日,候武便会亲手点燃火
石,给狗蛮子来他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让他们什么也抢不着。」
杨宗志听的大吃一惊,转头看过去,只见候武站在高高城楼上,眼睛散漫的
望着远方,脸上挂着的……却是最最嘲讽的冷笑,嘴角一撇,笑声随风传来,让
他也不禁打个寒战。……
「混账!」
一张羊皮地图,合着滚烫的油灯扑打下来,径直打在哥舒尔特老迈的躯干上,
哥舒尔特不敢闪避,甚至连探手抹一下脸颊边孜孜作响的蜡油也不能,而是如同
旗杆一般笔直昂首而立。
身子挺得很直,但是眼神却是又惊又恐,谁也料想不到,他刚刚一回到大营,
便听见北面传来急促的车轱辘声,士兵们大声欢呼起来,从豪华的车厢里,下来
的却是大王子固摄等人,固摄方自入营,便听说了不久前发生的战事,急忙将哥
舒尔特等召集入主帐,话没多说两句,固摄便怒不可遏的将座前的羊皮和油灯掀
到了哥舒尔特的老脸上。
帐内一时诡异的幽静,或站或坐了数个人,却没一个人敢接话搭茬,蜡油从
哥舒尔特褶皱密布的脸颊上滴落下来,滴答……滴答……清晰可闻。
哥舒尔特的老脸上不怒自威,双目直视固摄的眼睛,双拳握得紧紧的,额角
上青筋直冒,他过往功勋卓著,就连契丹国的天娄大汗见了哥舒尔特,也不敢这
般肆无忌惮的大声斥责,更不要说将油灯泼在他的脸上,此番受了固摄之辱,哥
舒尔特引为奇耻大恨,若不是大汗出征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讲要重振契丹军威,
哥舒尔特当真便要甩袖而去了。
座前的固摄或许也觉得自己太过急躁,稍稍吸气宁定半晌,放低声音道:
「那好,你再说说,今日前来袭营的,是哪一路人马,领兵的大将是谁,弼劳奇
……又是怎么死在他手下的?」哥舒尔特木然的道:「来的是南朝的骑兵,领兵
的大将叫候……叫……」「叫什么……」
固摄急不可耐的催问了一句,哥舒尔特却是满心犹豫,若是早前自报姓名的
南朝将军,似乎是唤作候武的,但是那候武稀松平常的紧,倒是后来从他背后窜
出来的那卫将,武艺端的了得,哥舒尔特并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只得说道:「对
方自称叫候武,其余的嘛……」
「候武……哪来的无名鼠辈?」
固摄截断哥舒尔特的话,皱眉道:「弼劳奇便是死在这候武的手下啦?」
「那倒不是。」
哥舒尔特不温不火的回话道:「候武不是弼劳奇的对手,后来候武身后跳出
来一个卫将,是那人一枪刺瞎了弼劳奇的双眼,弼劳奇狂性大发,用自己的铜锤,
将自己砸死了。」
「狂性大发……」
固摄嗤之以鼻,不屑的道:「他若不是双目失明,自觉成了一个废人,又怎
么会在大军面前锤死了自己,好个狂性大发。」
固摄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跳,震惊道:「等等,你说那人用的什么兵器,
用的……用的可是一柄银枪?」
哥舒尔特身后有人回答道:「用的确实是枪,不过嘛……银枪可就算不上了,
顶多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铁枪。」
固摄眯着眼睛看过去,见到那说话之人乃是阔鲁索,不禁心下有气:「哼…
…这一回,我突厥和室韦国都折损了大将,只有他大宛国和契丹毫发无损,看这
阔鲁索和哥舒尔特的模样,浑然都不着急,他们打的好主意,难道当我是傻子,
一点也猜不到的么?」
双方人互相对视,固摄身后站着一个笑嘻嘻的高大年轻人,满头红发,接口
道:「铁枪又怎的了,银枪和铁枪,在高人的眼里,可从来没有任何分别的,弼
劳奇那小子一身蛮劲,还不是死在人家破枪之下。」
固摄回头道:「扎西哈多,以你来看,这使枪之人,会不会是那个人……前
几日听说丹奇,达尔木落难之后,本王便派出探子四下打听,依照消息,南蛮子
的北郡现下应当是一片空营,我们取之毫不费力,怎么会凭空窜出来一队大军,
而且领兵的人又是使枪的猛士。」
扎西哈多笑态可掬的欠身道:「大王兄,你在问那人是不是杨宗志,对吧,
不错,我是与他在少室山中交过手,但是仅凭阔鲁索和哥舒尔特的三言两语,我
哪里能猜得到对方的身份呢。」
扎西哈多说话时,满脸轻松无碍的笑意,仿佛那死了的弼劳奇,并非他的属
下大将一般。
固摄怒哼一声,转头道:「哥舒尔特,那你继续说,他们几千人打伤了弼劳
奇,你带兵去追,为何又在乌拉山下裹足不前,致使大好机会丢失殆尽?」
哥舒尔特叹息一声,回话道:「那是陷阱,原本南蛮子派遣几千人前来偷营,
我便觉得奇怪,南蛮子若不是得了失心疯的话,这般作法可大违常理,几千人…
…就连我们的两座军帐也打不过,更何况他们来时的队形松松垮垮,只被我们大
军一吼,便有无数人跌下马来,他们的行藏漏的太过了,只要是明眼人便能瞧出
来,这一路人,只是引子,道理和吸引丹奇,达尔木的农夫一样,我率兵追到乌
拉山下,果然他们立刻露出马脚,从山崖上往下砸雪球和石块,我若挥师闯过山,
立刻就会被他们团团包围,试问如此情形,我又怎能鲁莽行事?」
固摄狐疑的道:「你说他们又在阴山外埋了伏兵,引诱你们入蛊,此话当真?」
哥舒尔特哈哈得意大笑道:「鬼魅小计,用了一次,再用第二次,天下哪有
这样的傻子,在一个坑里面栽两个筋斗,那些南蛮子现下定然还伏在阴山外,冒
着寒风大雪,可怜的紧。」
固摄高声大喊道:「来人……」
营外有士兵诺了一声,跑进来跪下道:「在。」
固摄挥手道:「你带两千骑兵冲出阴山看看,倘若遇见伏击,切忌不可恋战
久留,迅即回来报信。」
那士兵大声道:「是,大王子。」
转身出账,不过一会,便能听见稀溜溜的奔马远去,得得的再也听不见声响。
帐中一时漠然,哥舒尔特眯着老眼紧盯固摄,只待那队士兵被人伏击后,吓
得逃回大营,看这固摄还有何话好说,固摄端坐在阴森森的大座前,闭目养神,
哥舒尔特心下却是涌起不忿河和不快,瞧固摄穿着一袭锦衣,偏偏脸颊上罩了一
个金光闪闪的面罩,将鼻子和嘴巴遮住,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和神态,只留下一
对眼睛在外面,此刻眼睛也闭上了,更是难以揣测到他心底里在想些什么。
哥舒尔特鼻下暗哼一声:「哼……装神弄鬼。」
冥王教在北方盛行,四国中也只有契丹国拒绝冥王教的势力入侵,契丹自有
古老的雪狼图腾,契丹大汗不愿改宗换祖,因此多番推诿冥王教主入国宣道。
但是这丝毫也阻止不了冥王教在北方的声望鹊起,自从萧太后将冥王教引入
突厥后,随着突厥的势力大涨,周边的小族部落纷纷受降,接着室韦国可汗将义
子扎西哈多送进凤凰城,大宛国当然坐不住,若不是大宛国的可汗膝下只有一对
公主的话,他说不定早已将自己的子孙派到呼伦山上去学艺,为了巴结突厥,他
又将自己的小女儿许给了固摄,幸好这门亲事,听说没有配成,那位小公主性格
倔强,死活不嫁,被逼急了,变成了失心疯,大宛国的可汗这才无奈作罢。
哥舒尔特心头冷笑不已,固摄这一身打扮,明摆着学的他的师父冥王教主,
听说那教主最会装神弄鬼,平日里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容,他一个人住在高高
的山巅上,上山没有山路,只有通过吊篮泅上去,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都无法
越雷池一步。
两厢里都不说话,各自沉吟,等了不知多久,外面有人大喊着跑进来,跪在
地上,喘息道:「回禀大王子殿下,属下等人已经出了乌拉山,前面来报,说山
外没有任何人影子,就连野兽也见不到一只。」
这士兵话音一落,帐内一片哗然,哥舒尔特大踏步走到那士兵面前,揪住他
的衣领,喝问道:「你说什么?你们……你们看清楚了么,走了有多远?」
那士兵战战兢兢的回话道:「看清楚了,属下等出一线天后,飞骑朝外跑了
十余里,沿途不见一个人,伏兵……更是绝无可能。」
固摄霍然睁开一对精光闪闪的双眸,嘿嘿冷笑道:「哥舒尔特,你还有什么
话好说。」
哥舒尔特双眼发呆,方才一直挺得高高的胸膛,渐渐的向下佝偻下来,痴愣
愣的颓然道:「我……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扎西哈多笑哈哈的道:「大王兄,哥舒尔特功勋无数,此番虽然中了敌人的
空城计,但是谁能想到敌人恁的狡猾,几天之后,再遇到和丹奇达尔木一样的情
形,任是谁都会心底犯疑,举步不敢向前的,还望大王兄饶了他这一遭,将功补
过,给他一次机会吧。」
固摄冷眉向后看来,见到扎西哈多一脸无辜的笑脸,他不禁暗自泛气,看到
营帐中空空如也的三两个人,他此刻决然不敢再杀大将,造成十二万大军无人领
兵,无人代征,方才那一番话,全是恫吓哥舒尔特的说辞,只要让他契丹国不敢
再有贰心,固摄自然会出面,用温柔手段收买人心。
可偏偏这好听话都让扎西哈多给说尽了,到头来,只显得他固摄强蛮无理,
而扎西哈多反而是站在身边的和事老,固摄怒哼一声,咬牙道:「罢了,既然扎
西哈多也这么说,本王便饶了你这一遭,哥舒尔特,下面……你可知道自己该怎
么作?」
哥舒尔特恭敬的跪下,单掌合胸道:「老将当尽心为大王子领兵,死而后已。」
固摄冷笑道:「死而后已,我们大军未出,便死了三员大将,如此再呆几日,
军中哪里还会有士气可言,若不马上打一个大胜仗的话,引起军中哗变,不但是
你哥舒尔特,便连我固摄,也要死而后已啦。」
哥舒尔特垂头道:「老将明白……老将明白……」
固摄威怒的截口道:「你不明白,本王这就下令,你哥舒尔特率领六万大军,
今夜天黑之前,便把南蛮子的望月城抢到手,屠尽城内的所有男女老少,就连一
个活物……都不许留下,你作不作得到?」
哥舒尔特听得额头青筋冒出,垂着头默然不语,固摄冷森森盯着他的额头,
讥诮道:「怎么,你没信心把握?还是说老将军你已经太过老迈了,迈不动步子?」
哥舒尔特老脸上冷汗涔涔,不敢伸手去抹开,口中结结巴巴的道:「老将…
…老将……」
这固摄明摆着是在肆意为难他,一夜夺下望月城,谈何容易,虽然手下兵源
充足,但是攻城在于合围,然后蛊惑震慑人心,假以时日让城内自乱,方为上策,
若是强横的率兵去攻打,实在是没有半点把握,尤其是在顷刻之间放言拿下,那
更是无理之举。
固摄不待他说话,继续道:「还是说你也害怕人家的破铁枪,那好,阔鲁索
将军,此行派你和哥舒尔特老将军一同前往,你们二人一个是大宛国的第一猛士,
另一个是契丹国资格最老的名将,合你们二人之力,这望月城再没道理拿下来了
吧。」
阔鲁索欣然抱胸道:「是,阔鲁索遵命。」
哥舒尔特见阔鲁索满口答应,不禁嗔目结舌,此刻他有把柄落在固摄的手中,
更是不敢造次,只得叹息一声,点头道:「老将这就点齐大军出发,大王子请等
候老将的好消息。」
说罢和阔鲁索掀开帐门大步而去,营帐内一明又黑,固摄坐在大座上沉思片
刻,回头道:「扎西哈多,你看看,他们此战有几分把握获胜。」
扎西哈多笑嘻嘻的道:「哥舒尔特沉稳,阔鲁索刚猛,都是难得的领兵之才,
而且我听说南朝北郡无两将,呼铁被调往了洛都,现下行踪不定,咱们兵多将广,
这一战获胜……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嘛……」
固摄木然道:「只不过什么?」
扎西哈多笑道:「只不过大王兄逼令他们在一夜之间夺城,这……这似乎唐
突了些,别说对方尚有一万多兵马,便是那个姓杨的,便让人忌惮的紧,他若是
也在望月城附近,哥舒尔特等人说不得要吃好些苦头了呀,大王兄难道忘记了,
那人曾经派兵打到过凤凰城,兵马路数走的是诡异一派,常常不与人硬拼硬碰,
而是奇招迭出,哥舒尔特今番遇见了他,怕是难以讨好的。」
固摄拍着桌子怒道:「你怎么就肯定他在望月城,一个破使枪的,别人难道
就不能用?」
扎西哈多笑哈哈的道:「大王兄何必要欺人欺己,能够派人伏击丹奇等人,
留下他们的首级,又能在十多万大军前刺瞎了弼劳奇,用诡计骗的哥舒尔特不敢
去追,除了是他,还能是谁?」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从莴恰河赶来之时,不断听到探子们回报,说北
郡凭空多了一路义军,义军……义军呀,那小子现在是个反贼,举国通缉,他不
组一队人自保,难道要任人鱼肉不成,嘻嘻……义军,那还不是他的垫脚石,他
这是想占山为王,趁着洛都大难之时,首先取得北郡,继而进军中原,夺下南朝
的江山嘛。」
固摄听得瞳孔一阵剧烈收缩,下意识的探手捏了捏自己的黄金面罩,这面罩
下,盖住的一只鼻子歪了……江南北斗旗比武那场,固摄被杨宗志用尽全力撞在
鼻尖上,两人一起晕倒在擂台上,杨宗志让秀凤制住,固摄这才被手下人抬起送
走,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鼻息酸痛,用手一捏,这鼻子竟然歪向一边,再也
无法扶正。
固摄用一个金面罩将鼻子套在里面,从不让任何人看到,也不敢对人说起,
一旦有人提到杨宗志,前有抢夺赛凤之仇,今有毁容之耻,他这心底里滔天的恨
意仿佛排山倒海一般的涌起,实在无法抑制,他大吼一声,身后劈开座下的凳子,
一脚蹬在桌子上,将桌子踢得倒飞而去,狂吼道:「我却是巴不得他就在望月城
里,哼哼……他不是想自立为王嘛,本王偏偏就不让他好过,扎西哈多,你这就
派人,去找找他的老营在哪里,身边还有些什么人,这姓杨的蛮狗,本王不但要
将他挫骨扬灰,便是与他说过话的,对过眼的人,本王也全都不会放过。」
扎西哈多站在他身后,一脸笑嘻嘻的面不改色,心下不禁暗骂:「蠢才,你
和我二人,难道没有与他说过话,对过眼,难得你连我也不会放过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面色沉下,转念又道:「一旦他得了天下,或许……真的
是不愿放过我的,师父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毁掉南朝的皇族,说这是天下罪恶的
渊源,必须一个也不留下,他老人家……可没有说过,我们互相毁掉,究竟是对
还是错。」……
正文第527章合纵之一
杨宗志和候武登上望月楼时,天色刚刚黑尽,余晖在天边淡淡的萦绕着,望
月楼上却早已变得灯壁辉煌,站在楼下,远远便能听见楼上面传来歌舞升平,叮
叮咚咚的甚为悦耳动人。
他们相伴着来到八楼上,见到这里坐满了宾客,高鹏在上,楼中心有一个歌
舞台子,现下正有几个打扮得体入时的小姑娘,怀抱圆圆的琵琶坐成一排,手中
扳指轻轻挥舞,弹得……正是江南醉人的清音小曲,小嘴中时而吐出吴侬软语,
娇滴滴,酥脆脆,好不宜人。
宾客们一个个面露沉迷之色,便是史艾可等人也混在人群中,听得满面痴呆,
杨宗志和候武走上来时,她们全然也没注意到,杨宗志一边沿着过道向内行走,
一边心下转动,却是不由回到了经年之前,一年前的此时,天黑夜雪,筠儿在一
群俏侍婢的相伴下,坐在这舞台上浅吟高唱:「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青
门……」
正是那个歌舞烂漫的夜里,他才有机缘结识到娇美无双的西门筠儿,也同那
干练世故的苏瑶烟打上了交道。他知道这望月楼其实是罗天教名下的产业,只不
过这期间换了一位老板,那位媚骨风流的苏大老板娘,现下早已经回到西蜀去了。
前尘如昨,每每遇见相似的一幕,总能让人心生唏嘘和感慨,颜飞花混坐在
杨倩儿的身后,抬眼见到杨宗志上楼,嫩红的小嘴一撇,对着倩儿的小耳朵窃窃
私语了几句,倩儿听的又惊又喜,忙不迭的站起身来,对杨宗志挥手道:「志哥
哥……这边。」
杨宗志微微一笑,屏开脑中界纷乱的思绪,排开众人向酒楼深处走过去,来
到倩儿的身边坐下,挥手对候武道:「候大人请坐。」
候武嘿嘿一笑,点头应允的在他对面落座,左右看看,心下不禁暗自嘀咕,
「这杨公子好福气呀,他虽名为反贼,实则……过的比天下任何人都要逍遥自在。」
只看他身边陪伴的这五个脂粉佳人,便是各具特色,美貌无匹的。
史艾可和柯若红一幅娇美的童颜,气质尚还显得稚嫩,却是一个清秀,一个
媚然,肥瘦各不相当,而李十二娘和颜飞花则更加旗帜鲜明了,一个是虎虎英气
的俏丽姑娘,另一个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莹然妙人儿,只有那娇弱的倩儿坐在杨
宗志大手边,看着与一年前气质风度差别不大。
这些人当中,候武只识得倩儿,知道那是他不离不弃的自家妹子,但是其他
那些女子,他便有些不可理解了。毕竟杨宗志现下早已不是高贵的大将军了,而
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倩儿对他毫不离弃,这倒是说得通的,因为两人从
小相依为命的长大,可是其他这些女子,要么美貌的无法形容,要么气质恁的出
众,她们为何又会心甘情愿的跟着这大反贼,甚至不怕被他牵连下罪,再看她们
一个个身穿窈窕的劲装,或者背后插着长剑,或者腰环上带着兵器,显然不但是
跟随着杨宗志,甚至还要作他的贤内助,这便更加匪夷所思了。
候武心头微微沉吟片刻,杨宗志举杯道:「候大人,咱们再干一杯,预祝这
望月城能够守得住,不然的话,这天下最富盛名的富庶之地,惨遭蛮子铁骑践踏
的话,总不是一件美事。」
候武哈哈一笑,与他举手相碰,这时舞台上的清音小曲正好化了个尾,那群
献歌的女子朝台下娉娉作礼,纷纷走向了后台,不过一会,酒楼的楼道边就有许
多彩衣姑娘,提拉着一盏盏耀眼的彩灯步上楼来。
史艾可看得满面惊诧,狐疑的问道:「这是……什么?」
「这就是灯饭呀。」
倩儿笑吟吟的说了一句,若不是志哥哥带她来过这里,她看见彩灯,也一定
会和史艾可,柯若红她们一样,瞪大了美眸,小嘴张开都合不拢。
倩儿的小脸上荡起娇宠之色,首先摊开双手,接过了一盏彩灯,然后用两根
翠白的手指头,捏住灯盏顶端的旋钮,向外轻轻一转,灯罩便随风飘了起来,露
出下面黄灿灿的炒饭玉盘。
「呀……」
史艾可,柯若红不禁兴奋的小脸通红,忙不迭的抢过了一盏彩灯,学着倩儿
模样,将灯罩旋转下来,便是李十二娘也兴趣盎然的有学有样,灯罩在她们头顶
盘旋,却不坠地,仿佛头顶点燃了传说中的佛光,五颜六色的彩灯从每个桌子上
飘出,与其说是要品尝灯饭的味道,还不如说这眼前的美景让人人心升满足惬意,
便是最难下咽的饭菜,吃在嘴中也会颇有滋味。
杨宗志和候武二人见怪不怪,哈哈一笑的自顾喝酒,转头一看,颜飞花仰着
俏脸,痴痴的盯着头顶飘过的彩灯,彩光闪过她的眸子,妩媚的小脸上俱都是迤
逦憧憬,继而又俏生生的颦眉几下,偏偏她自己手心的彩灯,却一点也不打开,
而是轻轻的捧着。
杨宗志笑道:「颜姑娘可是不会么,要不要在下来效力。」
颜飞花听得娇魇一呆,低头扫了他一眼,倏地将手中的彩灯藏在身后,翻着
妩媚的白眼,娇嗔道:「谁要你来动手啦,我……我只是现在不想将它打开罢了。」
史艾可等人已经等不及的端起银匙,品尝着玉盘中的炒饭,一面龇着细白小
牙道:「颜姐姐你快尝尝呀,味道真的很独特呢。」
颜飞花默默的摇了摇头,低声道:「这彩灯一飞上天,便再也无法落地了哩,
等到它再落地之时,全然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看,说不定……已经被风吹得又脏又
破,丑陋的紧了,我又何必要破坏它呢。」
杨宗志听出她言下颇有感触,联系到她的身世,心头不禁一软:「她……这
是在借物喻人的吧。」
她本身就是个洛都的孤儿,常年在妙玉坊中献舞,那个时候的她,也如同眼
前的彩灯一般光彩照人过,再看看她此刻的一番衣着打扮,藏青色的长衫,素脸
不施粉黛,便连发簪都用的是乌黑的朽木,掩藏住了她一身妩媚天成的傲骨。
颜飞花也曾经说要去云游天下,虽然未能真正的成行,不过此前杨宗志送她
到风雪渡头摆渡时,见到她一脸决然无悔,止不住的心头泛起钦佩之意,这会子
听了这一句,杨宗志才恍惚感觉到一丝怪异,那彩灯飞天,可是说的她自己么,
彩灯遨游在天际,便如同娇媚的小姑娘孤身踏足名山大川,随风飘摇,走到哪里
是哪里,等到幡然醒悟的时候,才察觉到容颜衰老,时光韶华不再。
这想法只在杨宗志心间一闪而过,倒是并未去深究一番,毕竟这位颜姑娘特
立独行,相处久了,杨宗志对她有更多的了解后,钦佩不敢稍减,反而更多了一
分敬重。
酒楼上一时喝彩连连,其乐融融,如同恰身太平盛世的庙会,人人心头满足
不已,正在这时,楼道边蹬蹬蹬的涌上来一众带刀汉子,径直跑到杨宗志的身后
跪下,高声急促道:「杨兄弟,朱大哥派小人来报信,前方探马回报,今夜黄昏
前,蛮子大军已经自阴山下倾巢而出,此刻正向望月城方向赶来。」
「哦……」
楼上人正沉浸在一片祥和安宁的氛围内,听了这急急崩出的一句话,不禁皆
是惊呼出声,杨宗志和候武推开桌椅站起来,一起回头问道:「探马回来有多久
了?」
那汉子道:「刚刚回营,朱大哥不敢耽误,便让小人进城来报信。」
「来的这么快呀?」
候武蹙起了粗密的浓眉,震惊之色一闪而逝,「他们竟然……要夜袭望月城
吗?」
杨宗志嗯的一声,沉下面庞思忖片刻,转头道:「这样,候大人去知会城防
守军,准备好守城的营具,我先去城外看看,咱们分道扬镳,一会在北门下会合,
再定行止。」
候武点头道:「甚好,我现在就去找知事大人,让他下令全城宵禁,杨公子
……依我看,你们的义军最好也避守到城内来,望月城的城墙坚固,易守难攻,
总好过你们在城外与蛮子厮杀,无处可以寄身。」
杨宗志强笑道:「待会再说。」
看着候武急匆匆的转身下楼去了,心下一时感念无限:候武让他来时,本意
必然是将义军当作城防守备的挡箭牌,现下他忽然又改了主意,盛情邀请义军一
道入城,足见此人倒有几分重义气的豪爽。
楼上宾客们听了这席话后,一个个再也坐不住了,品尝灯饭的,调笑小姑娘
的,再无一人还有这等好兴致,匆匆忙忙的从楼梯口挤了下去,杨宗志领着李十
二娘等人跟在他们身后下楼,耳听着他们议论纷纷。
有人忧心忡忡的说:「蛮子果然还是打进来了……」
还有人叹气连连:「望月城危矣,皇上自家难保,仅凭望月城内的几千守军,
那是决然守不住的,哎……好端端的年关,却遭了这等无妄之灾。」
李十二娘等人听得暗哼一声,杨宗志却是心头一动,将这些话记在心底,下
楼径直往北门走去,出城门后,义军驻地背靠城墙,排成一字长龙,杨宗志来到
先锋阵营前,会合了朱晃和忽日列,打听蛮子的动向。
朱晃道:「探马下午未时前后,发现蛮子大营内车马流动,进进出出无数,
半个时辰后,蛮子开始升锅造饭,比寻常早了一个时辰有余,探马觉得事情太过
异常,所以提前回来报信。」
杨宗志点头道:「嗯,这些探马人很机灵,提早开锅说明有战事将起,或者
需要拔营,探马报信的早,咱们也多了些时刻做准备。」
忽日列接着道:「收到消息后,我已经又派出两路骑队,第一路骑队方才回
来了,说约有五六万蛮子鱼贯出了乌拉山,兵马辎重齐整,来势汹汹。」
杨宗志听的脸色微微一变,狐疑道:「来的这么快?」
依照常理,调动大军可不是瞬息间便能完成的事情,先要点将,点营,然后
才是划出各自的进攻线路和势力覆盖范围,最先的探马离开阴山时,蛮子刚刚升
锅造饭,等到后面的骑队赶去时,蛮子大军却已经出了乌拉山口,这速度……不
可谓不惊人的。
或许蛮子大营中发生了什么变故,造成他们如此疾速的开拔,杨宗志心中这
般猜测着,转念又想:「难道是那位哥舒尔特老将军,识破了自己的虚敌之计,
所以恼羞成怒,誓报此仇的么?」
眼前的线索纷乱杂陈,可是蛮子将夤夜前来攻城,这是确定无疑的,白老大
在一旁跃跃欲试的道:「*** 的蛮子,年也不让人好过,索性咱们再伏击他们一
道,杀得他们人仰马翻,看他们还敢不敢随便出阴山,越国境,目中无人。」
杨宗志摇头道:「望月城以北,连绵数十里都是一望无际的百集平原,大军
没有掩体,天黑夜雪,这伏击之策,是再也不管用的了。」
转念又道:「方才候大人邀约咱们进城一道防守,我看,如今这是唯一可行
的法子,现下情势紧急,我简单说几句,大家以为咱们靠城而立,后有依持,便
无后顾之忧,实则大谬,大军交战时,势场很重要,咱们人数上处于寡势,凭借
的便是灵活机动,倘若咱们据守在这里,和蛮子五六万人死战一场,身无退路,
只会被蛮子的军阵挤成肉屑肉末,万无幸存的道理。」
忽日列点头道:「不错,我若是蛮子的领兵将军,看见城下的这些人,便会
让士兵们高高竖起铜盾,用乌龟阵,挤也将咱们这些人挤死了,五六万人的合力,
有时候连山都能移开,更别说一些血肉之躯。」
杨宗志和忽日列说的这些话,是白老大等人压根没有想象到的情形,他们只
以为战场上凭借义勇便能逢危化难,哪里料到还有这么多奇妙无端的阵型阵势,
前些日子,忽日列教给他们一些粗浅的攻城守城要诀,他们听了只觉得是在纸上
谈兵,到了这一刻,方知另有妙用。
杨宗志抬头看了看义军的连营,见到营帐前站满了举刀弄棍的汉子,一个个
高昂着额头,眸子反射火把的光芒,熠熠生辉,他心知这些人前一次大胜丹奇后,
信心顿时被推到了极致,甚至有些人私下在军中叫嚣,几日内便能打过阴山,将
蛮子杀个干干净净,尤其是陶老幺之类,牛皮吹的比天还响。
杨宗志却明白,这战事刚刚起头,往后艰险的局面会层出不穷的出现,蛮子
败一场,并不伤筋动骨,但是他们义军规模如此寒碜,倘若败上一场,便会一败
涂地了,因此他步履维艰,战战兢兢,半点也不敢松懈大意。
背后火光滔天,杨宗志沉声道:「传令下去,让大家收拾好最贴身的器物,
然后即刻入城,等待下一步调遣。」
朱晃等人领命而去,杨宗志背着手向城门下行走,脸色变得极为持重,蛮子
来的太快了,快到他都以为这消息有误的。他原以为,经过早上一虚一实的应变
后,蛮子醒悟过来时,最早也要到明天清晨,所以黄昏时,他才会惬意的坐在望
月楼上,陪着一群小丫头们品尝灯饭。
但是蛮子的来势超过了他的预计,他知道通过最初的几次试探后,这回蛮子
来,便是要动真格的了,而杨宗志手中的牌也快打的差不多了……出其不意,设
计伏杀,用真假身份乱人视线,这些优势已经被他一一用过,最初没人知道这路
义军,更没人知道他在义军中的事情,现下……恐怕不但在北方战场,甚至在整
个南朝的王土内,消息都传遍了,蛮子势必对他也了解的清清楚楚,下一步再要
用这些蒙混过关,便是难上加难。
李十二娘从未见过杨宗志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即便义军最初只有一两千人
时,也不曾见到他这般紧咬牙关,目光深邃的可怕,李十二娘心头一跳,不由得
想起前几天夜里,费幼梅在城楼上温言安慰他,让他立刻由忧转喜,霎时踌躇的
转动起了小心思。
入城后,众人等在北门下,倩儿道:「志哥哥,我记得爹爹曾经说过,蛮子
攻城,往往用箭阵打头,压制住城头上的守备力量,接着才会派人竖木梯登楼,
你看看这回,他们也会这般么?」
杨宗志坚毅的了抿了抿干枯的嘴唇,默然不语,一旁的李十二娘忽然娇笑道:
「哎呀……我险些忘了,方才咱们在望月楼上吃过灯饭,还……还没有付过银子
哩,嘻嘻,楼上的人听到消息后,一哄而散,那老板可要仰天大哭了哩。」
「耶……」
她此话一出,不但是杨宗志,就连史艾可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她
为何说出这话,此刻情势危急无比,哪里还有人,还有心思去考虑这些琐碎小事,
那老板丢了几两灯饭钱,总好过城破被蛮子肆意抢掠的吧。
杨宗志等人一起转过头来瞪着李十二娘,目光中都是疑惑和不解,李十二娘
被他们看得心慌意乱,城楼下火光冲天,照在她素白无尘的小脸上,脸颊边涌起
两团羞红,目光微微惶遽的向下躲着,看着唇红齿白,分外撩人。
杨宗志咳嗽一声正要说话,李十二娘抢先抬起了小脸,哽咽着对他说道:
「对不起,我……我想学费姑娘那样,说些轻松话,讨你开心,但十二娘太笨,
说得……说得一点也不好玩……」
杨宗志哭笑不得的道:「这怎么怪得了你……」
正说话间,北门内行色匆匆的跑过来一队守备军,候武气喘吁吁的大喊道:
「杨公子,大事不好了……」
众人听得一惊,蛮子已经在来途上,还有什么事比蛮子兵临城下更糟糕的,
杨宗志转头问道:「怎么了?」
候武挥手屏退士兵,凑近前小声说道:「我方才去找知事苗大人,却发现苗
大人不知所踪了,不但他自己不见了,就连家眷也没看到,知事府中空空如也,
你说说……你说说,这该怎么办?」
「哦……」
杨宗志听的眉尖一动,听候武话中的意思,显然是怀疑那位苗大人弃城逃之
夭夭了,丢下一个四五十万子民的城镇,丢下了这天下最最富足的地方,他开口
尚要说话,忽然心下一沉,不禁又想起十几天前,曾经听人说,岱州城的老知事
也以年老多病为由,告老还乡去了的事情。
如今正是危难时刻,北郡兵力空虚,后无援军,子民们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
就连一方的父母官们,也都心头绝望,只十天不到的时间,便逃掉了两位知事官,
随着战事的推进,更不知还有多少人会弃城而走,杨宗志面上挂着苦笑,心下一
时郁结。
「呸……」
史艾可在一旁小声骂了一句:「什么狗官,都是贪生怕死的孬种,他们都跑
了,百姓们哪里还能坚守的住。」
杨宗志转头一看,候武赤红的脸颊上一片尴尬,史艾可这声虽然骂得是那位
苗大人,实则将他一带着骂了进去,杨宗志歉然道:「候大人勿怪,我这妹子心
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的。」
候武呵呵苦笑道:「不怪的……不怪的……」
杨宗志沉吟片刻,再道:「当务之急,还是要稳定人心,这样……既然苗大
人不在,候大人便是这望月城的衣食父母,你一会便让人去张贴布告,说明情况,
号召大家为守城而战,同时调令营房,把在押的囚犯都放出来,叫他们拿起兵器
上城楼,凡有功之人皆可赦免死罪,按照咱们探马的消息,蛮子最快一个时辰便
能赶到,这段时间,是咱们唯一可以喘息准备的时刻。」
顿了一顿,他又继续道:「还有……派人加固城墙,在城楼上堆砌厚木板和
木箱,必要的话,收集尽可能多的沙包和毡布以备应急。」
候武听得频频点头,诶了好几声,直到这最后一句,方才愣愣的问道:「堆
砌木板作甚么?」
倩儿在一旁柔声道:「蛮子善用箭阵,志哥哥叫你这么作,便是防止他们用
箭雨压制城楼上的守军,箭簇射上来时,大家躲在木板后避难,等到蛮子兵攻城
时,大家再闪出来护卫。」
候武恍然大悟的道:「原来如此……」
他当胸抱拳,接着又道:「下官这就去全数筹办,杨公子,现在既然知事大
人的府中无人,杨公子不如就去那边居中指挥,也好让下官可以时时找到你。」
杨宗志笑着摇头道:「不必,我就在这北门下,候大人要寻我,只管到这里
来就是。」
候武稍稍迟疑片刻,咬牙道:「也好,那下官先走了。」
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下。
颜飞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到那候武从初时的桀骜不驯,到了后来的热情
亲近,再到此刻心悦诚服的自称下官,转变不可谓不大,再看看高高火把下的杨
宗志,挺身而立,面对危难也能从容淡定,面不改色,他只需要一站在这,便能
让人产生安定感,便如自己此刻一样,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害怕,知道一切都有他
在头顶上支撑着。
这种感觉……自从她年幼失去父母亲后,便再也没有经历过,无论是在妙玉
坊的花船中,还是在太行山的黑风寨内,她总是心头自危,时时警醒,片刻也不
敢大意,这一颗十九岁的少女芳心,早已经千疮百孔,疲累欲死了。
这一段日子,是她过得从未有过的舒心日子,但是她也知道,最美好的东西,
往往也消逝的最快,残余在心田间,成为一辈子的念想,再抬头看看苍迈的雪夜
天际,隐隐的……还能看见几盏灯饭的彩灯,随风越飘越远,下楼前,她已经悄
悄将自己手中的彩灯在楼栏边放飞了,彩灯脱手的那一刻……她的心底一阵迷茫
的悸动,仿佛失去了什么最快乐的东西,再也捕捉不回来。……
昨天家里有个长辈过生日,喝醉了,这才发现……当李白也是要有天赋的,
人家能越喝越有好词,俺是醉了码不出一个字,其间的差别太大了,悔恨啊!
正文第528章合纵之二
「蛮子入侵,北方战事吃紧,知事苗大人有令,自此刻起全城宵禁,无论男
女老幼皆为兵勇,上阵杀敌,保卫我朝疆土啦……」
一群手持火把,腰悬钢刀的守备军,骑着高头大马从身前宽阔的街道上穿过,
口中不断吆喝着这句说辞,往往复复在城中穿梭了四五遍,从南门到北门,又一
次途径杨宗志等人面前。
高高的城门呜呜几声渐渐阖住,门内顶住了十几道厚重的铁闩,城门一关,
原本彩灯高挂,热闹非凡的望月城内顿时一片恐慌,男女老少们正携手看着彩灯,
猜着灯谜,听到城防守备的喊话后,登时手忙脚乱的向家内跑去,一时间……高
高的喧哗声,呼唤亲人的嗓音,和男童女童尖锐的哭叫声混在一起,人声嘈杂,
使得彩灯在眼前闪烁不已。
杨宗志等人站在北门下,静静的看着眼前慌乱的一幕,他朝朱晃轻轻摇了摇
头,立时有一群义军汉子们站出来维护秩序,将失散的亲人们聚在一起,颜飞花
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观,两只小拳头捏的死死的,指尖发白。
眼前的一幕如此熟悉,那一年……她还才两岁左右大,洛都城内二王争霸,
城内实施宵禁,阻止北归的敬王爷入城,便是在那个夜里,她与自己的亲人失去
了联系,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卖到了勾栏里学习歌舞,往事一幕幕在面前
重现,她的俏脸一片苍白,小嘴中念念有词。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乱哄哄的街头上渐渐变得清冷无比,方才还站满人的街
心上,残破的纸灯笼随风左摇右摆,地上洒满了糖葫芦,小童的幼鞋,和女子的
绢巾,候武骑马踏着纸屑和坠地的灯笼而来,从马上一跳而下,道:「杨公子,
你的吩咐下官一一照办了,下面……咱们该怎么作?」
杨宗志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革冷风吹起他的发梢,荡向两边的耳后,下面…
…还能怎么作?只能静等蛮子前来攻城,自从领兵那一刻起,他攻人家的城,拔
人家的寨居多,这一回却只不得不避守,蛮子兵堂皇而至,四五十万望月城的子
民无法丢掉,眼下便只能全力守城,不让蛮子兵破城烧杀抢掠。
他转头左右看看,此刻不但是候武,就是柯若红和李十二娘等人也都无比紧
张,小脸蛋一个个绷得紧紧的,身子上微微颤抖,杨宗志微微一笑,道:「候大
人府上藏得可还有好酒么,若有的话,切莫敝帚自珍,还是拿出来给大家一同饮
下罢了。」
候武嘿嘿点头笑道:「使得……使得……」
他知道杨宗志此刻骤然提出喝酒,无非是缓解一下大家紧绷着的神经,便待
回转身,上马去取酒,身子还未跨上战马,背后的城门上便传来咚的一声脆响,
接着……城楼上有人高声大叫道:「蛮子来啦……蛮子来啦。」
这声音独独的在头顶盘旋,借着北风传了开去,城中一片惊讶的沸腾,杨宗
志和候武对望一眼,皆在心想:「来的这么快?」
依照探马带回来的消息,蛮子大军赶到望月城,差不多还要一个时辰左右的
时间,却没料到半个时辰刚过,蛮子的第一支箭弩便咄的一下插在了城门外。
他们飞快的从楼道跑上城楼,攀住覆满白雪的城墙向外看去,眼前的火把如
同璀璨的星光照满大地,火把下,是轰隆隆的烈马奔腾的巨响,城外的旌旗就好
像北风吹乱的桦树林,一片片向左,又一片片向右,又如同汪洋大海,浪花一个
接着一个。
「蛮子来啦……蛮子来啦……」
所有人的心中都在重复这一句话,义军中人倒是兴奋多过恐惧,纷纷在城墙
的大石头上磨光刀尖,而六千守军却是一个个面色苍白,眼前这万马奔腾的场面,
实在是太过震慑人心,马蹄踏在雪地的咚咚声响,将他们的耳朵都几乎震聋了,
火光冲天,将城外照的亮如白昼,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蛮子兵面孔,俱都能一五
一十的划过,火光闪动极快,蛮子兵的脸孔一闪而逝,只留下一排青面獠牙般的
印记。
城下来了有两三万兵马,战马依次在城楼下转了个圈,然后离了数十丈远停
下,两边人一起屏住呼吸,静静的对望着,却无一人敢发出丝毫声响,正在这时,
城楼下有人大喊道:「嘁……哈……」
两三万骑兵整齐划一的从背后取下长弓,开始弯弓搭箭,弓弩涨成了一轮轮
满月,箭在弦上震颤,忽日列开口大叫道:「立起来……」
楼上的守军顿时将准备好的厚木板和木柜立在面前,然后弯腰躲在其后,眼
睛凑在缝隙和圆孔上,死死地瞧着楼下的灯火,城下喝声一出,数万个咄咄的闷
响同时响起,接着……刺得人耳鼓发痛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快速传来。
砰砰砰……长箭钉在木板上,震得木板四周的白雪飞溅而起,城楼上人躲得
隐秘,一时倒还没有大的死伤,两轮箭雨过后,楼下有少数的步兵,举着盾牌,
顺着搭起的云梯攻城,白老大掀开面前的遮挡,头一个站起来,举起手中的开山
斧向下砍去,斧尖砸在盾牌上,激起片片精光火花,一个蛮子兵哇呀惨叫一声,
脑袋顿时被削掉了一半,的身子顺着云梯坠落下地。
这人的身子还未落在地面上,便又有无数个人攀爬而上,楼上人看到白老大
的巍巍气势,一个个热血翻涌,举起钢刀和木棍四处击打,城内有义军和守军足
足两万人,此刻都排在北面的城墙上,挤得水泄不通,蛮子兵虽然悍不畏死,密
密麻麻的向上攻城,但是云梯总共不过二百来架,爬上来的更是少之又少,守军
防守起来倒算游刃有余,不过还要躲避楼下不断射出的箭雨,守军们站在木板外,
顿时有好些人中箭倒地,或者肩头,额头上插满了箭簇。
蛮子的旌旗后擂起了战鼓,咚咚咚仿佛夜晚的惊雷,望月城中的百姓躲在家
里,壮年或者老者皆都将妇孺抱在怀中,围坐于火炉边,侧耳仔细聆听着院外的
动静,胆子小一些的不禁吓得轻泣出声,浑身乱颤,家人不由得轻言抚慰一声。
候武扶着头顶的铜盔,从木板后冒出来,哈哈大笑道:「看来……蛮子兵攻
城,也不过尔尔嘛。」
眼前战事虽急,可是就这么看来,蛮子兵想要从北门打进来,却是困难重重
的。
不说杨宗志为了抵御箭雨作下的安排,便说候武自己将重兵都囤积在北门上,
看来就是极其英明的举动,北门下架起了数百架云梯,守军们三两个合力,抱起
沉甸甸的沙袋,对着云梯往下一扔,云梯便被砸的轻则左右摇晃,站不住人,重
则向外倾倒,摔下去无数个蛮子,如此盏茶时间飞快即过,北门上依然是安然无
恙。
杨宗志捏着下巴,注目看着城楼下的战事,眼前一道黑乎乎的箭簇闪电般射
来,他和候武还未弯腰躲下,李十二娘便矫健的撇后长剑,将箭簇挑开,向上飞
去,钉在了身后小楼边的木柱上,咄咄有声。
史艾可和柯若红一起拍着小手,娇声喝起彩来,李十二娘淡淡的露齿一笑,
对着回过头来的杨宗志挑了挑柔细的眉尖,看着无比英姿飒爽。
杨宗志凝眉问道:「候大人,南门外的探马,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候武回话道:「还没有,下官已经按照杨公子吩咐,在南门外派了十几路探
子,只要碰见蛮子迂回到南门,他们便会兼程来报,眼下毫无音讯传来,看来…
…是没有动静的。」
杨宗志静静的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心想:「这就奇怪了。」
面前的蛮子兵,军阵摆的很足,攻城的架势也一丝不苟,但是……就这么正
面攻城,压根不用他杨宗志,就连候武都能率人守得住,而且探马说的清清楚楚
的,蛮子兵派了五六万大军南出阴山口,而北门下充其量来了三万有余,那么…
…还有一半人马到底去了哪儿,作的……又是什么打算?
如此一想,他的心底里不禁一片疑窦,城楼上的守军们,杀退了蛮子两波攻
城士兵,虽也折损了数百人,但是蛮子比这边死伤惨重的多,光坠下城楼,摔断
了脖子的,便多过这个数目,更不要提被守军砍翻下去的,更是数不胜数,望月
城的北门外,一时间堆积了尸骨如山。
候武和白老大等人一个个面露喜色,杀得兴起,褪掉盔甲和衣襟,袒露出胸
口上黑乎乎的毛发,史艾可也凑上去,打翻了几架云梯,看着蛮子兵宛若糖葫芦
串一般摔倒下去,哀呼惨嚎不断,史艾可咯咯一笑,和柯若红在空中对击一下小
手掌,然后又蹦蹦跳跳的跑了回来,满脸兴奋的潮红。
前一次阴山大战时,杨宗志没有带上她们两个,惹得她们怨怒了好几天,每
每说起此事,便咬牙切齿的,不愿意和杨宗志多搭话,这一回总算是得偿所愿,
杀几个蛮子兵,倒还是其次的,关键是能亲眼看看这般热血沸腾的场面,站在杨
宗志的身后,行使她们哼哈二将的做派,便心满意足的紧。
城楼下依然杀声掀天,杨宗志索性背着手向城内走去,步下楼梯,一面苦苦
思索,「难道……还是用得南北合围之策么?」
望月城的地势,南北通透,唯有这两个方向适合攻城拔寨,东西都是高高的
群山峻岭,除非有人可以凌空虚度,否则……是万万不好攻城的,但是还有两三
万的蛮子到底去了哪里呢,倘若是驻守在后方,等待前面的攻城大军累了乏了之
后,再来接力攻城,这般车轮战法,倒是说得过去的。
毕竟城内只有这两万守军,剩下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和子民,此刻能作到
城中不乱,便是极其难得的了,望月城坐落在极北的阴山内,和蛮子国境相差不
足百里路,因此每回蛮子打过来,头一个便会打到这里,这里的百姓们渐渐的…
…也能做到见怪不怪,相比起其他的地方,自然多了一丝少有的宁定和淡然。
若是换了洛都,或者西蜀大都,被人这般围城攻打,漫天的鬼哭狼嚎,城中
说不定早就乱成一团糟了,搬家收拾细软的,趁机打家劫舍的,走失亲人者数不
胜数,而眼前的望月城,却是陷入一种午夜之后的静默,安静到几乎让人以为这
是一座空城,残破的红灯笼倒还挂在屋角下,但是四处见不到一个人影子,就连
一只多避风寒的猫狗,都难以找到。
想想远在千里的洛都,杨宗志的心底不禁泛起一丝冥然的惆怅:「此刻的洛
都……难道会好过望月城的么?」
听闻三皇子和鲜于无忌已经成功的大破狄野县守军,率军直逼洛都郊外的丁
山镇,战鼓擂动和进兵的号角声,说不定洛都城内都能清晰的听见,那里住满了
王公贵族,高官大臣,他们……可能像眼前的望月城子民那样,受得住心如死灰
般的恐惧和煎熬么,那些诸如卢圭伯伯,严成凯大人,甚至皇上,端敬皇后和凤
儿等人,他们又有谁能做得到……刀剑逼于面前而不崩然变色。
一行人跟在杨宗志的身后踱步,清冷的街道上荡起了丝水雾气,沾湿了众人
的发梢和衣襟,背后的城头上不断有些脱了力的箭簇,晃悠悠的坠落在他们的脚
边身前,叮当一声,箭尖触地甚为悦耳,回头向上一看,火光将北面的天空烧得
透亮。
倩儿歪着小脑袋,静静的说道:「志哥哥,依你看,蛮子只会这么远箭近攻
么,我……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哩。」
「是啊……」
杨宗志附和的点了点头:「目的太过暴露了,而且攻城手法单一,甚至都不
用催心之法。」
候武哈哈笑道:「这还不好?杨公子,中午的时候,咱们站在城楼上还在谈
论,你说攻城守城当要因势利导,切忌不可强蛮而为,眼下的蛮子便是强蛮进攻,
妄图直接摧毁咱们的北门,他们哪里想到,咱们早就识破他们的意图,集重兵与
北门上,他们要么不这么一直打下去,只要支撑住三两天,便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候武这话说得甚为得意,也难怪他心里飘乎乎的如在云端,方才不过几盏茶
的功夫,北门外就埋下了一两千蛮子兵的尸骨,照这个速度守下去,只要蛮子兵
没有变招,两三万人,也就是一日一夜的时间,便能尽数折杀在北门下。
听了候武的话后,李十二娘和史艾可等人顿时轻松了起来,互相间露齿娇笑
一声,满面都是娉娉喜色,正在这时……一旁踽踽单足站立着的颜飞花忽然伸手
向东一指,脆声惊诧道:「你们看……那……那是什么?」……
「老将军,这南蛮子国的天气,可一点也不比我们大宛国逊色呀,气候阴冷,
雪势又大,夤夜攻城,总是有些受苦的。」
阔鲁索和哥舒尔特并排站在攻城兵的背后,他们的身后,是两匹高高的骏马,
还有几队手持黑亮弯刀的卫士。
看着远方夜雪下,伶仃飘摇的北门城头,两人的目光中射出截然不同的神色,
阔鲁索眯着的眼角里,倒是带了一丝激赏和惋惜之意,而哥舒尔特怒睁的双眸中,
却是半点表情也没有的,唯有的……只是老脸上的刚毅不屈。
这里是百集平原的尽头,四周全是一望无垠的黑寂,两人站在一个稍稍凸起
的土包上,驻足远眺,眼睁睁的看着一队又一队的攻城兵杀向城头,又被人从上
面砍翻,或者扔下来,落在地面上变成血肉模糊的残躯。
哥舒尔特轻轻的吁了一口寒气,转头问道:「阔鲁索大人,你……你为何要
来蹚这摊浑水,大王子下令的时候,原本与你无关,你为何想也不多想的,便会
欣然领命,那个时候,你只要稍稍推拒一下,固摄……哼,他也逼不了你。」
阔鲁索笑道:「我们都是受到各自汗王所托,来这里听命而为,离开自己的
国家,来到辽定草原起,又哪里还能有自己的主张?」
「嗯……也是啊。」
哥舒尔特和阔鲁索站在一起,两人一个矮小佝偻,另一个却是高大威猛,直
如巨汉,身材是极不对称的,因此阔鲁索和他说话时,不得不稍稍弯下腰,才能
凑在他的头顶处,而哥舒尔特背着手,却是半点不适也没有。
二人之间一时无话,静静的看着眼前不断落下的士兵,毫无半点阻止的意思,
楼下的蛮子兵将杀红了眼,看到这么多同伴从城楼上跌落下来,想也不想的,又
架起云梯向上抢攻,阔鲁索眯着眼睛,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哥舒尔特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
阔鲁索盯着眼前纷繁的战场,眼睛反射冲天的火把光芒,撇嘴道:「我听说
这望月城是南朝最最富有的地方,城里面随便一户子民,都能拿出几百上千两银
子,换成我们大宛国最最珍惜的汗血宝马,都能换上好几匹,我还听说,这座城
中,便是房梁上的匾额,甚至茅房净手的地方,都镶嵌了珠宝玉石,玛瑙翡翠数
不胜数,可惜呀……这座城连同城内富庶天下的富商们,今天夜里全都要不见了。」
哥舒尔特摇头苦笑道:「比起咱们二人的项上人头,究竟是珠宝值钱些,还
是性命重要些呢,今夜拿不下这里,固摄是万万不会放过咱俩的。」
两人说了这话,相对哈哈一笑,笑声中既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得意,正在
这时,面前一匹快马狂奔而至,马上人跳下来后,跪在雪地上高声喊话道:「启
禀两位大人,两翼的大军已经准备得当,只等大人们一声令下。」
哥舒尔特嗯的一声,站在风雪中看着城头,瞟也没瞟那跪在地上的士兵,直
这般等了好半晌,忽然咬牙挥手道:「下令……将火箭都射进城内去,一枝都不
许留下!」
正文第529章合纵之三
杨宗志等人顺着颜飞花皓洁的手指尖看出去,目光越过城墙,见到望月城东
侧的高山上,苍松的尽头,哗的一闪,燃起了阵阵星光般的灯火,由于距离非常
的遥远,只能瞧清楚山头上骤然一亮,如同千万只萤火虫熠熠生辉。
杨宗志的眉心微微一皱,一时还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按理说,那侧都是
荒山,平日里根本没有住人,就算偶尔有人路径那边,也最多点燃一两个火把照
路,像眼前这般千万个火种一起点亮,却又意味着什么。
李十二娘背着长剑走到他身后站定,也一同看见了山头上的怪像,她柳叶般
的细眉一跳,却是小身子都颤了起来,别看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毫无畏惧,实则
也和一般小姑娘那样,害怕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就比如说眼前,山头上小小
的火光,点燃了一大片,看着……便好像传说中的夜路鬼火,或许只有鬼魂之流,
才能燃起这么大一片光芒,将整个山头照的透亮。
众人正各自沉吟间,倩儿却又娇声唤道:「志哥哥,你……你看那一边。」
大家又一齐转过头去,见到倩儿一手死死的捂住嫣红的嘴角,一只小手儿却
是高高举起,遥遥的指向了望月城的另一面,大家抬头一看,见到西侧的高山上,
也如同对岸一般,燃起了数不尽的烟火,不过这边距离的更远,烟火看着飘飘渺
渺,极为不真实。
杨宗志皱着眉头向西侧走了流几步,心头暗暗沉吟:「难道……那一直不见
踪影的两三万人,便是爬上了两侧的高峰?」
他可不会相信什么鬼神之说,装神弄鬼的他见得多了,最最厉害的便是那呼
伦山上的冥王教主,到头来,还不都是欺世盗名之流,眼前灯火重重,必然有许
多人围在山巅上,点燃了火把或者松香,但是……如此作法,图的又是什么呢?
东西两侧的山崖和望月城之间留了数百丈的悬壁,除非蛮子兵都长了翅膀,
否则的话,是万万不可能通过两侧飞渡入城的,因此杨宗志一直叫候武留意着南
门外的动静,却对东西两侧未作半点防范,此刻北门攻城势头不减,南门外却是
没有任何动静,他们下了城楼后,便又见到了眼前的奇景。
「作甚么呢?」
身边香风一动,史艾可凑到杨宗志的身边站下,酥嫩的娇躯斜倚在他的胳膊
上,一只小莲足在地上一点一点的触地,看到此刻奇怪的一幕,她倒是没有半点
慌乱,而是甚为有趣的仔细盯着,灯火反射在她娉娉的美眸中,泛起丝丝清幽的
亮色。
候武大惊道:「不好!杨公子,蛮子……蛮子这是因为北门攻城不利,所以
将箭兵调上了小栾山,想要自高向下施箭,射死咱们那。」
大家听得面色一愕,顿时一齐明白过来,原来那山巅上的亮火,每一处便是
藏有一个蛮子兵,距离这么远,他们如何能攻城,唯有放箭,才算有效。
蛮子的箭队独步天下,他们从小不事耕作,只会骑马狩猎,因此人人都是神
箭手,再加上他们的膂力大,弓箭做的又重又硬,寻常南朝人可以挽一,二石弓,
他们大多数都能挽三石乃至更多,竹箭一射出去,远的能达到上百丈,而且几十
年前掌握了铁器冶炼术后,他们更加如虎添翼,铁箭便能射的更远更准。
南朝和北方四国征战多年,在这箭阵上吃了数不尽的亏,蛮子这些都是先天
性的优势,就好像他们的战马,既能受冻耐寒,又能挨饿,这些都不是南朝可比
的,因此这些年来,朝廷下定决心精研弩器,期盼挽回这些无法弥补的劣势。
大家听明白候武之言,不禁稍显慌乱,人人左顾右盼,杨宗志皱着眉心,摇
头道:「做不到的。」
「作不到……」
候武奇道:「什么作不到?」
杨宗志抬头仰望西侧的山巅,目光炯炯有神,口中却缓缓说道:「我是说,
蛮子调集箭兵上山,妄图四面齐射,这法子……是作不到的。」
他说话间,伸手向上一指,接着再道:「这两侧的山巅距离此地足足三,四
百丈有余,就算他们站得高,可以借助山势,可是眼下到了年关深冬,北风凛冽,
竹箭,木箭尚且不提了,即便是采用铁箭,也挡不住寒风这般劲吹,蛮子的膂力
是大,却没大到可以穿过北风,飞出几百丈,还能射在准心上的,因此今日候大
人和我谈论守城时,我说东西两侧不必用兵把守,当时我到这里看过一次,自思
就算以我的膂力,也难以从那头射准靶心,蛮子营中或许有几个强过我的神箭手,
但是人人如此……我却不敢相信了。」
众人听得心头一轻,他们当中,不但史艾可,柯若红,倩儿等人,便连候武
都对杨宗志所说笃信十足,他说那边用箭射不准这里的目标,那么就算有箭射过
来,也只能是飘飘摇摇的乱箭,如同被风吹散的纸鸢一般,准心一下去,威胁自
然大减,便不用这么放在心上。
果然杨宗志话音一落,两侧的山壁上传来腾的几下巨响,听着就好像北门下
射出箭雨的声音,接着无数个呼啸声在头顶上响起,一个个火星好像流星一般向
城中坠落而来,箭尖上带有闪闪亮光,因此可以清晰的看见一道道轨迹,划着弯
弯的弧线,斜斜的坠落下来。
李十二娘等人一看,俱都咯咯拍手娇笑起来,情形看起来和杨宗志说得分毫
不差,他说蛮子的铁箭射不到如此远,果然射进城中的,只有不到一半之数,而
且就算那些勉强射进来的,也都是歪歪斜斜的,不要说什么准心伤人了,甚至有
的,都被狂吼的北风吹得头重脚轻,横躺着,或者倒跌着落入城来。
两侧的箭雨数万枝,落入城中只有一万出头,守军却是安然无恙,众军打的
累了,兀自还靠在城楼上,甚为有趣的盯着横七竖八的箭雨跌落下来,年关到了,
大家都放过烟花,但是眼前这种万花齐黯的场面却是极为少见的。
陶老幺等人甚至站在城楼上,看得哈哈捧腹大笑,自思蛮子看来是急昏了头,
打不进凤凰城,便想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怪主意,古有诸葛亮趁雾草船借箭,今有
蛮子自己乖乖双手奉上,好不壮哉。
箭雨落入城后,跌的四处都是,有的落在房顶屋角,有的却是跌入池塘水榭,
过了一会,城中弥漫起一阵淡淡的雾气,候武等人自然和陶老幺他们一样的心思,
只以为是蛮子狗急跳墙的妄为,抬头一看,第一排箭雨方自落下,第二排又闪电
般射将出来,就这么一阵接着一阵,应和着北门外山呼海啸般的杀敌声,将整个
望月城搅得如同年关庙会般热闹。
杨宗志和候武等人站在城中心,这里距离两侧都远,因此落箭很少,他们脚
步轻松的向西侧走了几步,杨宗志忽然嘶嘶的吸了一口气,面色微微一变,大叫
道:「不好!」
身边闪电般朝前窜了出去。
候武等人看得一呆,杨宗志的身形去的很快,他们甚至还未作出反应,方才
北门外围攻城楼,以及候武看见两侧灯光时说蛮子用箭来攻,杨宗志的脸色一直
都是沉静如水,不知为何,此刻险象已过,他却是慌乱起来。
大家来不及细思,下意识的跟着他的身影跑了过去,来到一处民房前,见到
杨宗志弯着腰,对着墙角寻找些什么,大家快步跑到他的身后,从他的肩头上望
下去,见到……原来他从地面上拾起了一枝山头射进的长箭,箭身通体用玄铁打
造,乌黑透亮,入手微微发沉,更为奇怪的是,箭头上绑了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
兀自还亮着幽幽的火苗。
杨宗志将鼻子凑近火苗嗅了一嗅,又将铁箭仍在地上,拾足对那箭头狠命的
踩了几下,箭尖上的火苗兀自不熄,泛着淡蓝色的森光。
李十二娘奇怪的问道:「这是……这是什么火?」
若是一般的灯火油火,从这么远的地方射过来,即便不被大风吹灭,用脚踩
总是能踩灭的,绝不会像眼前这鬼火一般的冷焰那么勃勃生机。
杨宗志呆呆的看着那幽蓝色的火焰,脑中飞快转动,他脸色登时大变,回头
对候武道:「候大人,你快去命人敲起响锣,让城中的百姓切勿躲在家中了,而
是收拾财物,尽快躲到空旷的地方来。」
候武虽不知他言下何意,但是见他说的极为郑重,不禁面色一凛,抱拳道:
「下官这就去办。」
候武转身向后跑去,只留下一串孤孤的倒影消逝在街边灯火下,杨宗志这才
回过头来,叹气道:「我听说,大宛国发自西域,在他们的国内,产有一种黑糊
糊的地油,这种油一旦被点燃了,水泼不灭,拍打不熄,看来……就是箭尖上粘
着的这一种了。」
他轻轻的吁了一口冷气,抬头看着纷纷繁繁不断落入的箭雨,耳听着铁箭跌
在屋顶院内,叮当有声,怅然又道:「看来……蛮子这一次,不但要打下望月城,
甚至……甚至还要将这里烧为一团灰烬,才会罢休啊。」……
「启禀大人,两侧的大军已经射下三十万枝铁箭入城了,此刻城中烽烟四起,
惨叫声音不断,眼见定然难以支撑多久。」
一骑飞马快速驰到哥舒尔特面前停下,距离上一次回报,已经过了一个多时
辰,天边微微破晓,头顶却是一片火烧红云。
哥舒尔特老迈的身子站立久了,被风雪冻得发僵发直,手足失去了知觉,就
算这般,他的身躯也没有半点佝偻,而是笔直的屹立着,目光看着远远的城头。
不用下面士兵呈报,他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城头上冲天而起的火光,站的
这么远,也能听见城内震天的哭喊声,他那阡陌纵横的老脸上毫不动容,目光沉
冷,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那士兵跪在地上,见自己说过话后,听不到任何回答,不禁嗫嚅道:「大人,
咱们的骑营中,统共带来六十万枝铁箭,其余的,都是轻飘飘的木箭竹箭,你们
看……你们看,咱们是不是……」
「继续射……一直射到他们的箭篓空了为止!」
哥舒尔特咬着牙大吼了一声,哼道:「铁箭没有了,我们可以重新去拾,甚
至命工匠打造出来,但是天色快要破晓,今夜要是还不能将望月城打下来,不但
是我哥舒尔特,就连你们这些人,也一个个都活不了,大王子绝不会放过我们这
些无用之人。」
那士兵听得心头一凛,额头上冷汗涔涔,慌忙拜下道:「是,小人领命,即
刻便去传令,请两位大人放心,咱们今晚不将那望月城烧为火城,誓不罢休!」
那士兵飞快的从地上跳起来,操着钢刀在身后一阵挥舞,一群士兵大吼着冲
上战马,向望月城方向骑了出去。
哥舒尔特的目光依然紧紧的盯着远方的城楼,攻城兵已经出动了十余次,城
楼上的守军倒还顽强,只在西北侧被突上去了几十个人,便又因为缺乏呼应,不
过一会,便被尽数湮灭了,依照哥舒尔特的估计,城内至少有守军一万五以上,
不然的话,绝难抵挡他三万大军的轮番攻城。
若不是军令太急,他也绝不会不顾手下性命的,催发三万大军火速攻城,这
一两个时辰下来,他的手下伤亡惨重,死在望月城下的,足足有五千多人,城内
的守军死伤得应该没这么多,但是火势起来了,那些躲在家中,被大火烧成焦炭
的望月城百姓,他们死了多少,那便难以估计了。
哥舒尔特心头冷冷一笑,攻城拔寨总是难免伤亡,眼下虽然死了不少手下,
但是看着大火冲天而起,现在的望月城,更应该人心惶惶了吧。守军中很多人的
父母兄弟妻女便住在城内,他们的至亲之人遇难,看看这些守军还有多少士气能
坚持下去,也许……再过半个时辰不到,他们便会崩溃掉,私自跑下城楼去解救
家人,那这南朝北方的明珠,便会唾手可得。
身后一个粗犷的嗓音笑道:「老将军,站了这么久,咱们也该歇会了,哎…
…富丽堂皇的望月城,竟然被烧成这样,明早入城后,看着那些金银珠宝烧的面
目全非,真不知该有多心疼的呀。」
哥舒尔特回头笑道:「阔鲁索大人,今夜能成功打下望月城,倒还仰仗大人
从国内带来的黑油,若是没有这个,咱们一时却是没有法子的,这里的城墙如此
坚固,一夜破城,哼哼……那只是固摄的异想天开罢了。」
阔鲁索在雪土上扫出一块空地,支着庞大的身子坐下来,用手拍了拍身边,
笑道:「老将军也来坐坐……」
哥舒尔特轻轻的点了点头,迈着踽踽的步子走过去,颤巍巍的坐立下来,他
的年纪毕竟太大了,无法像这壮年阔鲁索一般,站立这么久,身子早就咕咕乱响,
只不过方才心头阴郁,颇为紧张,所以尚能强行支撑着,一旦战事稳定下来,心
头这一口气松了,顿时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坐在雪地上呼呼喘气。
阔鲁索道:「老将军,依你看,这望月城中尚有多少守备军?」
哥舒尔特侧目喘气着道:「怎么……难道你看不出来?」
阔鲁索呵呵笑道:「咱们派了三万大军攻城,下的是只许进不许退的军令,
倘若城中真的如同他们所说那般,最多五六千士兵,没道理到了此刻还没攻打下
来呀,依我看,城中定然不止这个数。」
哥舒尔特听得心头一动,不禁暗道:「久闻阔鲁索是个勇悍的猛将,今日相
见,似乎……他却有些藏私之意呀。」
他们都是见惯沙场之人,两军对垒,当要清楚对方的来路,人数以及作战的
习惯,这一次出兵前,固摄对手下将士们大肆宣讲,说南朝乱象已成,北郡兵力
空虚,正是他们南侵洛都的绝好时机。
可是大军尚未出征,便折损了营中三员骁将,这十多万人的大军中,自然人
人心头犯起了嘀咕,直到这两日……他们才听说了一路什么义军,人数大致在一
万五左右,正是偷袭丹奇达尔木的主力。
依照哥舒尔特的猜测,这路义军或许眼下,就驻守在望月城中,不然的话,
不会凭空多出来这么些守备军,这道理哥舒尔特想的清楚,难道阔鲁索真的这般
愚钝,一点都察觉不出来。
哥舒尔特心下暗暗揣测着,面上却是毫不动容的笑道:「是,看起来绝不止
五六千人,似乎……比起这个数,翻了两倍不止。」
阔鲁索点头道:「这就对了,大王子下令说,今夜必须攻下望月城,又只给
咱们一半的兵马,这里六万人,又要派人正面攻打北门,又要派人在两侧高峰上
齐射火箭,人数上……倒是有些捉襟见肘啊。」
哥舒尔特嘿嘿笑道:「怎么……阔鲁索大人还想将整个望月城一网打尽不成,
没错……固摄是叫咱们攻下这里,冲进城中杀死所有的老老少少,但是又不给咱
们更多的兵马,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反正能烧死多少就是多少,等到城破的时候,
咱们再冲进去,见到谁还没死的,就补上一刀便是。」
阔鲁索哈哈笑道:「可是咱们在南门外压根没有设兵,南蛮子不会逃命不成,
城是破了,但是人家逃走大半,大王子知道了恐怕又要发怒了不可。」
哥舒尔特面色一沉,哼哼冷笑道:「那又如何,固摄他只说夤夜打下望月城,
屠光城内的百姓,但人家不在城内,又碍了我们什么事,有本事他再派六万人,
星夜翻过小栾山,堵住南门去呀。」
阔鲁索哈哈笑道:「我便知道,老将军是故意所为,原本我就奇怪,只要从
攻城兵中抽出五千人马,在南门外佯攻,便可保得南门无虞,为何老将军偏偏不
屑去作,原来是转的这般打算。」
哥舒尔特嘿嘿冷笑道:「阔鲁索老弟,咱们为将当要知足,南蛮子们常说,
狗被惹急了,也是要跳墙的,倘若咱们真的派出五千人堵住南门,便能防得住人
家上万人带领下,不顾一切的杀出重围么,这五千人还不如留下,日后派上大用
场,毕竟南征之战刚刚起头,往后的不知还有多少个望月城要攻取,多少个风雪
渡头要泅渡,多留一些实力,总是不会有错的。」